春運列車載著兩個時代：時代變化細節(jié)都能在車里找到

2011年春運，西安火車站的一幕。唐振江/攝

沒有什么場合比春運能夠見到更多的中國人。

一年一度地球上規(guī)模最大的人口遷移開始后，從網(wǎng)絡地圖上看去，就像是整個國家的人口都在移動。

根據(jù)預測，2017年春運平均每個中國人出行超過兩次：14億總人口要在40天內完成大約30億次出行。

春運的列車像是中國的窗口，從中能夠觀察到這個國家的很多側面：人潮涌動，沃野千里，城市與農(nóng)村，富庶與貧窮。

置身于一條繁忙的鐵路動脈，年輕的李偉每天都能看到這些景象。他是北京鐵路局北京客運段T109／110次列車的列車長，往返于北京與上海之間。他熟悉的京滬線，連起了中國的政治文化和經(jīng)濟中心，連起兩個世界級都市，也連起了幾個重要的人口流入和流出地。

有時，李偉會在車廂里看到兩個時代的重影——密閉的車廂里像是壓縮著不同時代的氣味，將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和今天的中國，同時留在他的列車上。

他親歷了12次春運。十余年間，中國成為高鐵上的國度，高鐵里程突破兩萬公里，鐵路大動脈延伸出無數(shù)毛細血管。舒適現(xiàn)代的高鐵最快4小時49分鐘就能跑完京滬線。

但在李偉負責的普速車廂里，他見過連臥鋪都沒聽說過的老人，連火車廁所都不會用的農(nóng)民，用扁擔挑著蛇皮袋的農(nóng)民工。他們在總數(shù)18節(jié)、每節(jié)長約25米的車廂里與他相遇，成為幾乎“足不出車”的他理解這個國家的依據(jù)。

有這些東西在，到哪兒也算個臨時的家

飛馳的春運火車里，李偉習慣了變化。車型翻新，車速上調，列車時刻表總在更新。多年來，往返京滬的那些普速列車，在每一個傍晚擠滿幾個站臺等候出發(fā)的指令，后來他發(fā)現(xiàn)，還是同樣的傍晚，自己值乘的這一趟成了孤家寡人。

但是，也有一些是沒有變化的。尤其是那些一眼就能認出的職業(yè)。春運時從城市返鄉(xiāng)的農(nóng)民工，用大棉襖裹住身軀，清一色的滄桑面孔，行李里塞著暖壺、水桶、鋪蓋卷，還有裝了好幾桶泡面的塑料袋。

他問過其中一位，為啥要帶這些物品去坐長途火車。對方淡淡地回答，“這一年干了，下一年還不知道在哪兒呢。”

“有這些東西在，到哪兒也算個臨時的家。”這位乘客的臉上爬滿皺紋。

鐵路大院里長大的李偉第一次發(fā)覺，自己好像從未真正認識過這個日常見到的群體。中國正在快速城市化，幾億農(nóng)民工背井離鄉(xiāng)，用血汗?jié)补嘀鞘械幕?。他在火車座位底下或是行李架上，認識了那些承重的肩膀。

他們帶著莫可名狀的氣味，有人連桶裝方便面都舍不得買，依舊用大飯缸或是鐵飯盒泡面。

與李偉同車的餐車主任李娟對這些面孔并不陌生。前幾年春運，一個農(nóng)民工用扁擔挑著電風扇和電飯鍋，吭哧吭哧走到了餐車。

年底了，只買到站票的他想要犒勞一下自己，在餐車買一份飯?？勺筇陀姨停蔡筒怀鲆粡埰弊?。衣服口袋都快扯爛了，還是不見錢的影子。

40多歲的男人就這么一屁股坐到地上，哇哇大哭起來。他絮絮叨叨地跟李娟說，錢一定是上車時被人偷了。說著，又嗚嗚地哭起來。李娟不忍心，由著他靠在角落里抽泣，直到睡著。

第二天早上，她和同事商量，悄悄塞給男人一份早餐，“大過年的，總不能讓人餓著”。

這個說“自己聽不得哭聲”的女人，在列車上工作18年了。她當過列車員，也推過小吃車，在全長400多米的車廂里，她見過去北京上訪的白發(fā)老太，見過成群的農(nóng)民工在車廂里唉聲嘆氣，“包工頭今年還是沒有發(fā)錢”。

每到春運，她往往需要一兩個小時甚至更久，才能推著小吃車在18節(jié)車廂里走個來回。

她時不時半路停下。有一年春運，搖晃的車廂連接處蹲了個年輕女人。車廂里熱乎乎鬧騰騰的，聊天打牌的熱鬧隱約可聞，她卻靠在冰冷的鐵皮上，哭得稀里嘩啦。

李娟把車停下，走過去輕聲問發(fā)生了什么。過了許久，那女人才嗚咽著說，自己的丈夫本來該回家過年的，她在家腌好了肉備好了酒，但丈夫幾天前卻在工地摔死了，她這一趟，是去給丈夫收尸的。

這是“經(jīng)濟蓬勃發(fā)展，農(nóng)民工作出巨大貢獻”宏大敘事里的一個腳注。站在一旁的李娟心也跟著疼，她給那個可憐的寡婦泡了面，買了飯，可對方始終什么也不肯吃。

她的哭聲響了一路。

“春運時的普速列車，你依然能看到那些被忽略的人群，被遺忘的時代。”一位年輕的列車員對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感慨。他只當了兩年半的列車員，卻自認為“看盡了社會人生的百態(tài)”。

脫去列車員制服后，這位前列車員進入窗明幾凈的辦公樓，成為一名白領，日常出行選擇高鐵，再也沒聽到那樣的哭聲——高鐵車廂多數(shù)是安靜的。

這和火車乘客的分化有關。北京鐵路局北京客運段高鐵二隊G11／G138次列車長劉洋記得，最早選擇高鐵的是商務人士，他們看重的就是高鐵的準時、快捷，以及安靜。

高鐵車廂像飛機那樣分出等級，商務車廂里連廣播的聲音都不會出現(xiàn)。劉洋解釋，許多商務人士上車后，圖的就是安靜，能充分利用行車時間休息。高鐵剛剛開通之際，列車員就確定了“有需求就服務，無需求無干擾”的原則，不主動打擾正在休息的乘客，提供一對一叫醒報站服務。

連帶著，在商務座車廂提供的小零食，也追求“不提供任何帶渣帶糊的食物”，他們反復考量，最后選定了果干、豆子、牛肉和山楂羹。

與劉洋同一車隊的另一位高鐵列車長米梓愿發(fā)現(xiàn)，哪怕是在春運，高鐵的商務座車廂也和往日無異。這里常年坐著西裝革履的人士，沒人打電話，也沒人說話，只有鍵盤敲擊聲和書頁翻動的嘩嘩聲。

這像極了她昔日值乘國內第一輛直達特快列車的場景。13年前，京滬兩地間第一輛夕發(fā)朝至的直特列車為商務人士提供了另一重選擇。許多人一上車就打開了手提電腦，還有三三兩兩的人聚在一起，關上包廂的門，小聲討論起了工作。

米梓愿說，高鐵不同于直特列車，不同席位滿足著不同層次消費人群的需要。票價、服務、氛圍統(tǒng)統(tǒng)不同，相同之處在于，折射出的是同一個“時間就是金錢”的中國。